在赴美前夕,以炎黃後裔的身分,跟著夏潮基金會走了一趟絲路,走回中華民族曾經擁有過的盛世,在殘缺的秦磚漢瓦裡,我試圖去尋找自己文化的根。
西安在現代的水泥叢林中,仍保有她獨特的韻味,至少,我們找不出第二個城市以古城牆為一環。盛世擁有繁華的西安,西安也承載著盛世,她是秦始皇的咸陽城,是漢朝和唐朝光輝燦爛的長安城。蕭何把劉邦的宮殿命名得十分豪氣─未央宮,他的估計和期許並沒有錯,後來的唐朝長安城的確是世界的中心,人們沿著絲綢之路來來去去,當年有玄奘從長安出發,有胡姬來到長安開酒肆。她乘載過威震四方的秦始皇、漢武帝、唐太宗,喝起酒來豪氣干雲的詩仙李白,憂國憂民的杜甫,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。長安的盛世,讓她成為中華文化發光發熱的最佳舞台。
我讓自己成為詩人筆下的長安遊俠,在慈恩寺禮佛、在曲江踏青,想要經由詩人的眼光看著長安,在長安過日子。不過,今天的西安完整的只有古城牆,但它屬於明代,明代和秦、漢、唐比起來,恐怕只是個年輕的小夥子,少了些陳年的香味。更早以前的秦磚漢瓦,如今已殘缺,當我走進秦皇陵,從修復的俑身上固然看到了中國古代工藝之美,卻在其他破碎的陶片處,看到了歷史的滄桑。不可否認的,秦始皇曾經叱剎風雲,但是他的秦朝並沒有千秋萬世,在他死後,天下很快地變成了劉邦和項羽的舞台,他們對於心目中暴君的陪葬坑,又怎會客氣呢?唐朝也是一樣,《長恨歌》裡美人沐浴的華清池,總是會失去生命、成為冷冰冰的石坑,而比北京故宮大上三倍的大明宮,就中國三千年歷史來看,也不過曇花一現,耐不住唐末五代十國的戰火。
獨吟《陽關三疊》,出塞。我們的出塞和岑參比起來,顯得一點都不豪氣。當年的岑參必定是騎馬的,我們卻是火車。即便如此,我們也要一天一夜才到得了嘉峪關。帶著思鄉、不捨的心情出塞,走過號稱塞上江南的河西走廊,眼前是莊稼,遠眺向南是連綿的祁連山脈,景象開闊而美麗,但再走下去,卻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漫漫長路。
嘉峪關、陽關、玉門關,一關一關過,可不像關雲長過五關那般瀟灑豪氣。塞外,盡是一望無際的沙漠,風沙刺人如箭、陽光耀眼如刀,在室外待半小時足以讓人神智不清。遼闊中,很難得的讓我見證到王維的「大漠孤煙」,還有所謂海市蜃樓,最多的是秦、漢留下來的長城烽燧,儘管如今多是黃土一坏。它們訴說著很久以前的故事,過客們在絲路上來來去去的故事,無論是千年前的張騫,或是今日的我。風也來來去去,捲來黃沙、又帶走黃沙,歷史的影跡越來越模糊,背景越來越吞噬著它。
走在城樓上,貼近城牆,用乾裂的手輕觸裹著黃土的磚,去感受歷史的溫度和味道。我想像著千年前砌上這塊磚的人,是用開疆拓土的豪氣、還是懷念故鄉的悲苦來砌?是在黃沙滾滾中、還是在天寒地凍裡?然後有天年輕的霍去病來到了這裡,他和長城是漢代無堅不摧的防線,不但沒有退後,還不斷把漢武帝的文治武功向外推展。
歷史再向前走,騎著馬走過陽關古道,可以體會到王維當年頻頻勸酒,是怎樣的心情。今天的我們,兩小時飛機可以飛回西安,過去岑參走到圖倫磧(塔克拉瑪干沙漠)說自己只有「辭家見月兩回圓」,都還嫌客氣。我在馬上,雖然自己沒法子讓馬跑起來,眼睛一閉,卻可見飛將軍李廣的身影,看見他馬上拉弓而箭沒石中之威,是如何不教胡馬越長城。同樣是馬上拉弓,我們還能想起大將軍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豪氣。
戍守邊疆的軍隊、取經弘法的高僧、逐利而往的商賈,甚或前來尋根的現代人,絲路平等地承載著我們。走過絲路的人,不僅是空間的過客,也是時間的過客,幸運的人或許能夠走它幾趟,不幸的可能在初訪絲路時被淹埋在大漠裡。就連我們認為偉大的城牆與烽火,也無法屹立千年不毀。我記得自己在爬上一塊黃土堆,遠眺玉門關小方盤城和周圍綠洲、沙漠時的感觸,是李白的「音塵絕,西風殘照,漢家陵闕」,也愴然流下了陳子昂所謂「念天地之悠悠」的淚水。
行旅至烏魯木齊,我們搭乘現代化的飛機返回起點西安,很快又經香港轉機返回台灣,把我從中國的千年歷史大夢裡拉回現實。我緬懷中原曾經擁有過的盛世,但到了今天,不只是我,全世界的華人都得回到現實中的現代中國裡。身為土生土長的台灣孩子,我們或許曾經為了文革、天安門事件嘆息過,替課本上威風凜凜的蔣中正怨嘆過,我們如今都得承認中國還一直在改變,近年更是快速地進步著!我幾次走訪中國,足跡雖未至北京、上海,卻已深深感受到文明是怎樣在這片土地上開展。
西安古城牆裡圍著的是百貨公司、夜市、商城,曲江旁環繞著幢幢新蓋的樓房,嘉峪關附近是運轉中的鋼鐵工廠,新疆大戈壁上有一片昂然挺立的風力發電機。震懾於天高地闊、山雄水美的一刻,我也為了中國蘊藏的豐富資源,以及遍及各地的近代文明而大感驚訝。彷彿這二十年來,我終於難得用自己的眼睛,不經任何過濾地去看中國這片與我們有微妙感情聯繫的土地。
不可否認的,現今的中國大陸還像三十年前的台灣,在文化水平上尚有段層,但我隱隱覺得三十年後的中國,會遠超過今日的台灣。回頭想我在台灣長大的二十年,我們過得太好,好得讓大部分人都不求進步,與我們同年齡的中國學生光是韌性、抗壓性就大勝許多。加以回國後我收到研究所的新生通訊錄,更是心有感觸:台灣只有我和我同學兩個,中國則有來自各重點大學的十位,占了研究所名額整整四分之一。怎教人不心驚?
此行,是一個歷史巡禮,也是一個現代刺激,均提供了我很大的反思空間。拿破崙說的「亞洲雄獅」,盛世之後他沉睡了一陣子,今天,我開始體認到他重新甦醒的活力。我旅行過很多地方,在各地的青年旅舍裡與人接觸時,一向以中華博大精深的文化自豪不已,而今走過歷史的舊絲路、文明的新絲路,豪氣、傲氣感覺更加深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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